四周的黑暗漸漸堆積，仿佛自己正坐在巨獸的口中，眼睜睜看著它將嘴慢慢合攏卻絲毫沒有辦法。

這種在夢境中的無奈讓白鳳憋的幾乎爆炸開來，卻又無可奈何。他也曾想騰身先行，利用自己的速度搶先一步找到夢的出口。可是當他躍上山巔樹頂，入目的卻是無盡的蒼茫，無有出路。眼前的一切全都隨著燭陰的腳步而發生改變，時而山花爛漫，時而瑞雪飄飛。

腦海中的片段如紛紛瑞雪，飄飄灑灑，冰冰涼涼。

當看見青鸞擡起滿是淚痕的小臉，帶著一絲茫然與淒惶的對伏羲大喊，“你說過的……你說過這裏是阿鸞的家，你會永遠在這裏陪阿鸞的！你說……你說這裏只有我們倆……為什麽？為什麽讓女媧進來？為什麽你要娶她？為什麽你騙我……”白鳳驕傲的心底第一次有了些淒涼的感覺，卻不知這是為自己還是為她。

當他看見青鸞鼓起勇氣，向伏羲流淚坦言“我愛你”的時候，呼吸似乎也要凝滯。完全沒有註意到伏羲亦如自已一般驚惶。

唇角微微勾起，白鳳自嘲的笑容裏堆滿苦澀——終究愛的還是他！我若不是生就這般模樣，你是否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可是……鳳眸危險的瞇起。可是，縱你再愛他又怎樣？畢竟你們已經擦肩而過，今日的你無有選擇，註定只能與我糾纏到底！

“白鳳公子……”白鳳思緒被打斷，不禁微微蹙眉，自己何曾大意到如此，竟然有人接近都沒有察覺。他低頭看去，只見楚南公與蓋聶已站在樹下。“白鳳公子不必介懷，此乃靈犀之地，萬物化虛，要想無聲無息並非難事。”

白鳳眉梢一揚，“先生到底想說什麽？”

楚南公手撚胡須，淡定微笑，卻不再言語。

白鳳眉目一橫，“不說我可就走了……”

楚南公呵呵一笑，依舊無語，只是朝白鳳招了招手。白鳳心念一動，縱身躍下。楚南公上前兩步，執起白鳳的手掌，在裏面寫道——此間燭陰夢境，無處不是他的眼睛。

白鳳恍然，只見他繼續寫道——三爻夢境，一夢三分，我等居於其一，那另兩個又在哪裏？蜀山大長老、端木姑娘、子房先生、青鸞姑娘又在何人夢中？若我等破夢，那另兩個夢境又會怎樣？燭陰心機深沈毒辣，此處又是他為主宰，為何不敢對我等施以毒手……

隨著楚南公每寫一樣，白鳳就多一層心驚，待到楚南公寫完，白鳳才察覺自己的後背已是冰濕一片。

“需我做些什麽？”白鳳以眼神發問。

楚南公與蓋聶互換了一下眼神，蓋聶接著寫道——若世上還有人能快過意念，那就非你白鳳莫屬。我們需要你的相助……

這邊幾人默默商討，那邊卻傳來了天明殺豬似的叫聲，“老妖怪！你揪我耳朵做什麽？快放我下來……”

幾人擡頭，見高月站在遠處朝這邊打著手勢。眼神互換，瞬間白鳳已飄上枝頭，抱膝假寐。蓋聶轉身走向聲音發出的地方，楚南公則繼續眺望遠方的落日。

“小畜生！”東皇太一咬牙切齒，“你不要逼我痛下殺手！”

“天明。”蓋聶從前方走來，“出什麽事了？”

天明眼睛晶亮，“大叔！我不過就把他的衣帶系在了樹上，他就揪我……”

“你太淘氣了……”蓋聶軟軟瞪了天明一眼，轉身抱拳，“孩子頑皮，但我等既要在此夢境同舟共濟，還請東皇閣下海涵，不要與他一般計較。”

東皇太一冷冷發笑，“好一出雙簧！你們倒是合拍的很。好，很好！就不知若是有一日這娃娃知道了所有真相，是否還會與你這般貼心？”

蓋聶面色白了幾分，但神情依舊寧定，“這個蓋某早有自知，閣下不必掛心。”

東皇冷哼一聲，“你們這些螻蟻永遠都是口不對心。”走了幾步繼而笑道：“不妨現在我就讓先生看一個口不對心的大劇，你們猜猜那結果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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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如一？”青鸞茫然的擡起頭，蒼白的近乎透明，“或是十句真言，一句假語，或是真假參半，或是十句假話，一句真言，多多少少總要口不對心。除了我們這些永遠無法撒謊的治愈人偶，寰宇之內試問誰會心口如一。”

張良轉身看向身邊的青鸞，“世間萬物，弱肉強食，凡要生存下去，多多少少都要玩些心機。只是想不到連上古神祗竟也會如此……這麽說，燭陰騙你說伏羲上神只將你視作寵物，離間你們的情誼，讓你為他找來可用的軀體，讓你助他將靈魄轉移。而你為他尋來的便是那軒轅皇帝的兄長，助其吞噬了那個靈魂，成就了現在的東皇太一……”

“是……”青鸞的眼睛迅速暗淡下來，“那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讓我成了軒轅不可原諒的仇敵，讓軒轅的母親半生活在瘋癲之中，讓軒轅下定了誅滅神祗的決心，也讓燭陰終於獲得了實施其陰謀的機會。這一切只因我以為主人迎娶女媧是因為太過寂寞，對話總是要在同類之間才能有共鳴。而我這個寵物永遠成不了主人的同伴。可我不想女媧入主我們的‘不周宮’，我以為燭陰的出現能打消主人的念頭，結果……”

“結果什麽都沒改變，唯獨成就了燭陰……”張良深深嘆息，不禁萬分感慨。繼神域劃分十二星域，便將這人間放在了太一域和珈藍域交界之處。並以不周山為界，往西為太一，往東為珈藍。六千萬年前神域人偶嘩變，引發天火初現，將十二星域大半生靈盡皆湮滅。神域得以留存，與其如他們所說是因為比其他生靈更具智慧與力量，不如說是較為幸運而已。但這樣的際遇給了他們更多的時間，給了他們成為“神”的可能。

作為神的他們，藐視著寰宇之內的所有其他生靈。一切的一切，不過是都是他們的奴仆與工具。即便伏羲再是睿智，再與眾不同，即便他基於愛屋及烏的原因對人間另眼相看，那也改變不了他是神的事實，改變不了他是神明中的一員。他讓人間脫離神域，並不僅僅是出於對人的關愛，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人們心中的反抗。他明白神不可能永遠是勝利者，他要為神域找尋其他的出路。所以，他對人間的關愛是有底線的，他維持的所謂人類與神裔的公平是有偏頗的。而這一切，無形中影響了青鸞的判斷，也成為了燭陰利用的關鍵。

張良可以肯定，伏羲並沒有將青鸞真的視為寵物。沒有那個主人會用那樣深切的眼神去看自己的寵物。但他卻也並不信任青鸞，所以關於天火的一切從未在青鸞面前透露，所以即便青鸞可以成為他戰鬥的最大助力，他也沒有把她視作戰友同伴。他始終將青鸞看做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個不能獨立思考的孩子，即使這個孩子憑借自己的能力救回無數生命，即使這個孩子憑借一己之力將一個從狼嘴中搶回的孤兒獨自撫養長大，也不足以讓他改變觀念。他依舊自以為是認為青鸞怯懦而又膽小，無法面對天火的恐懼，於是將她關入坤乾鏡中，靜待天火來臨。正是這個舉動，才使一切發展到無可挽回。

“走吧，我們得在燭陰前面破了這個夢！”

青鸞的話語打斷了張良的冥想，看著前方幽不見底的深淵，便是張良也有些腿肚發顫。他算了算對面山崖的距離，沒有千丈也有八百，不禁有些猶豫地看向青鸞，“跳過去？”

青鸞眸色寧定，直視前方，“是！極妄之珠就在前方崖頂，只要我們能越過去便能出夢。記住，這是夢境，只要你堅信自己，便能過去。”說著，如一只飛翔的秋雁劃開寒淵中吹來的勁風，向千丈外的崖壁掠去。

望著那飄零的背影，張良微微有些閃神，似乎很久以前也有這樣一個影子，在自己夢中飛過。直到青鸞呼喊聲傳來，他才驟然驚醒。

該自己了！張良略略吞了口口水，定了下心神。此處不比外面，可以事先細細謀劃，將所有盡皆控制在握。這裏全憑感覺，隨著意念可以突而冰封雪山，突而深谷激流，可以剛才前面還是一馬平川的廣袤草原，下一刻就變為怒濤洶湧的大海。這是一個張良所不熟悉的世界，一個讓他頓感無力的世界。

“啾啾……”不知從哪裏飛來一群雀鳥閃電般沖向張良。而他此時正在半空之中，前無崖後無岸，不要說躲開，就連個著力點都沒有。如果撞上，等著他的那只有墜入這深淵之中。雖這是夢，但感覺卻真實無比，張良不知如果真的墜入這深谷到底會不會有事，總之他是不想體會。靈機一動，他猛然拔出靈虛，向那直飛而來的鳥群拍去。接著撞擊之力，張良再次拔起，直沖對面山崖。

這數百丈的深谷竟能一沖而過，張良暗暗驚奇，眼看就要落地，誰知山谷中一陣狂風，將身在空中的他給倒掀了回去，直直下落。

身體猶如灌鉛，筆直下落，耳邊風聲獵獵，腳底卻翻起層層熱浪。張良駭然向下望去，只見深不見底的淵底隱隱泛著紅光，那紅光越來越亮，“噌”地竄起不知幾百丈高的烈焰，猶如一朵朵綻放的地獄紅蓮無比妖艷。

張良眼睛一閉，心道：完了！

可是腰間一頓，似被什麽東西給扯住了。張良睜眼一看，原來青鸞飛出一條軟練將其拉住。而另一條軟練則鉤掛在崖壁上方突起的一方尖石之上。四周狂風陣陣，吹得兩人飄來蕩去，根本無法著力騰身。身下卻烈焰彌漫，越漲越高，似有將兩人吞噬在火海之勢。再這樣下去，怕是兩人都要葬身這地底熔巖之中……

“放手！”張良瞬間已定下決心，擡頭大喊。

“不放！”青鸞目色清冽，“夢由心生，這風、這火全是先生招來，此時不該想想如何滅火消風麽！”

一語如同醍醐灌頂，讓張良猛然警醒。是啊，夢由心生，惡夢之景常常折射的是人心底深處的恐懼與無奈。那自己心底的恐懼是……應該就是韓國破滅時的那場大火吧。

當年韓國群龍無首，朝臣怯懦，不戰而降。先將大將軍衛莊陷害入獄，後對秦國俯首稱臣。就在秦軍納降的那夜，張良憑著年輕意氣，一場大火，燒了韓王宮，也燒了新鄭（韓國都城），燒了張府……也希望燒了自己。可是那夜幼弟並未隨自己安排遠離都城，而是中途折返沖入火海救下了自己，但卻被傾倒的橫梁砸中，永遠留在了那片火海之中。

於是那場大火成為了張良心底永遠的痛，永遠的恐懼。

逝者已逝，生者還生。自己一路逆風而行，忍辱偷生，不就是為了故國殘夢，為了有朝一日的天下清明？既是如此，那有什麽理由再言半途而廢？

思及此，張良眼中已是清澈一片。凝神細辨風勢，順力騰躍而起，如展翅雄鷹飛向山崖。一個旋身，穩穩落地。他呼出一口氣，不禁為方才的自己而失笑，想不到一個夢境卻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多謝姑娘！”

“你不相信自己所以才有剛才的險情。”青鸞收起白練，聲音淡淡，“你不相信自己能過來，所以意念中給自己設下阻礙。那些兇險，都是你自己造出來的。”

張良一驚，“原來如此。不知如若真的落入深淵又會怎樣？真的會死麽？”

“不會。”張良聽了剛舒了一口氣，又聽她道：“但會靈毀魄散，在世間徒留一具空殼而已。”

張良背脊冒出一身冷汗，猛地擡起頭，卻發現青鸞已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著前面一方突起石塊，上面書著三個古字——逐鹿山！

作者有話要說：

☆、人心萬象

四周碎石崩落，整個大地如同豆腐渣一般剝落，墜入深不見底的地心。卷起的煙塵高達數丈，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白鳳借助一塊崩落的碎石再次拔起，終於躍至這翻滾的塵土上方。他以最快的速度掃視周遭，目之所及盡是滾滾煙塵霧霭，渺渺茫茫無窮無盡。

任誰也想不到開啟夢境的機關竟是一塊看來普通的界石，更想不到開啟的結果竟是這樣一個死局。回想方才，東皇太一拍開界石，一顆人頭大小的光球驟然迸出，強烈的白光射的大家睜不開眼，連東皇也不例外。就在這剎那當口，白鳳化身為芒向光球襲去，可指尖剛剛觸到，它卻驟然無蹤，夢境也隨之崩陷。沙石轟鳴墜落之聲將東皇的破口大罵也掩了下去。

這茫茫沙塵中，哪裏才是出路？腳下再無半點著力之處，任是白鳳輕功在高，也阻擋不了地心引力的作用，終於落入無盡的深淵。他眸光掃過四周，雖有遺憾，卻是坦然。因為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此處崩塌，青鸞現在至少安全了……

可是這一時的安寧又能怎樣？人偶是否終究逃不開那既定的命運？

想到伏羲曾說，消滅天火是人偶與生俱來的宿命，白鳳的心就狠狠一抽。

昔年伏羲將逐鹿、不周、王屋所連山川組成的山體脈絡構成寰宇最大的三星塔陣以對天火。為防天火來襲時產生的巨大‘量能’讓陣中生靈盡皆毀滅，故而鑄下的十二銅柱布下河圖大陣，利用‘反量能’進行對沖，避免災禍。這個陣——天火來時，不可有半點損傷，不然將會生靈塗炭。他收軒轅與蚩尤為弟子傳授神域的本領知識，便是讓他們知曉天火的前因後果，以達同心，共同護陣。可是人類都有個通病，自以為是加疑心病重，再有外人煽風點火，便各懷私心。於是天神一怒，設計讓他們自相廝殺一番，無暇顧及其他！

可惜他千算萬算，卻漏算了阿鸞。

只因青鸞的本靈是一個未成形的殘靈，若不是神以積聚靈力的心血相護，她早已被那千瀧石中惡靈蠶食殆盡，更不要說運用千瀧石的力量。可深入甬洞更是需要她將千瀧石的靈力引發至極致，才可抵禦靈物相撞的湮滅之力，才能有機會引發極妄之珠。為此，她必須保持至純至凈的本靈，不可沾染半點汙跡。可是人心的變換讓她失去招架的能力，至親的背叛讓她心死成灰。或許那時，她並不願自己有著看穿人心的能力，並不願看到那些藏在人們心底的齷鹺黑暗，可是她還是看到了……

白鳳幾乎可以感受到青鸞心底的怨念到底有多深。那是徹骨的心寒……

無非一個人偶而已！

白鳳想不通，一個人偶到底招惹了誰？那個清淡的女子只是想活著而已，為何卻成了不容於天的逆天之舉。神界不容她，只因她是制造的產物，註定只能是個被利用的工具。她不可以認識任何文字，不可以擁有自己的願望，不可以……不可以……什麽都不可以！人間呢？卻也一樣視其為妖魔，不除不快。

她……只想活著啊！

為什麽如此卑微的願望，在她那裏卻也成了奢求？是因為她的命太有利用價值了麽？或許是的。

在伏羲眼裏，這條命可以換來天火之災的徹底終結，可以挽救寰宇無數生命。在軒轅眼裏，這條命可以這條命可以換來凡人與神裔間的和平，可以換來山河的統一。在蚩尤眼裏，可以成為驅除神明的砝碼，可以讓人間擁有真正的自由。

這條命……真是太值錢了。

可是……可是為什麽就沒人去看一看青鸞的想法，聽一聽她的聲音，問一問她的感受。

四周再無著力之處，白鳳終究落入那一片煙塵之中，舉目盡是混沌，所有聲音、光線都漸漸遠去，就連意識也漸漸模糊……

阿鸞……若能出夢……我……

終是沒有想完，白鳳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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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不知醒了多少次，又睡去多少次，無論醒了還是睡了，終究還是個夢。

張良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不能視物。撫著隱隱作痛的額角，些許畫面在腦海中閃跳，可仔細去想，卻又抓不住分毫。

三爻夢境，一夢三分。

腦海中突然跳脫出這幾個字，層層畫面鋪天蓋地的襲來。

張良再次的撫住額頭。

終於……終於出來了麽？

沒有脫離困局的欣喜，也沒有重獲新生的興奮，縈繞於心的只剩下淡淡的感傷和無盡的糾結。

張良緩緩嘆出一口氣。

他張良，張子房，本是何等人物，自詡已經看穿萬般世間人情，參悟透古往今來的故事種種，可是真的當那一幕幕往事重現眼前，哪怕知道只是大夢一場，也不禁讓人顫栗異常。

大腦嗡嗡作響。狠命甩了甩頭，依舊甩不掉那張合著血淚淒厲大笑的倩影。不是親眼看到，誰能想象那個清麗嫣然的女子，那個沈靜如水的女子，竟也會有那樣的癲狂。

三千年啊！時間果然是把無情的屠刀，斬去的不是血肉，而是腦海中的記憶，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斬的一絲不剩，埋的不見端倪。

四周寂靜無聲，目不視物，可耳邊隱隱總聽見那如同困獸的哀鳴般的笑聲。閉上眼睛，腦海中的畫面突又變得如此清晰。

“你們真不避諱，就這樣當著我的面，討論我的性命。真好……真好！”銀牙咬的作響，青鸞笑著緩緩站起，環視四周，“一直……一直，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家、一點溫暖、一份愛，只想過的像個人……這太多了麽？這……算是強求麽？是啊……是強求了，我是一個人偶，一個什麽都不能得到的人偶啊！哈哈……”

青鸞笑著，笑著，淚水變成淡淡的粉色，“我珍視你們每個人，你們卻都視我為怪物。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們，你們卻始終盤算著我的性命！我的命啊！一個人偶，如果連命都沒了，還有什麽……”青鸞目色空茫，“養育我的人，要我的命；我養育的人，亦要我的命；口口聲聲要娶我的人要我的命，我拼勁全力相救的人還是要我的命！” 笑容從嘴角淡去，滿面血淚的青鸞迎風而立，淒艷如羅剎，“可人偶的命……你們拿的不燙手麽！”

張良的胸口忽然窒了一窒，陡然睜眼，面對如此的背叛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心境！縱是他張良，面對如此也是會瘋掉的吧……

“人間不需要神，可是若留下這連神都忌憚的怪物，豈不是給後人留下無盡的隱患！聖山十年，總算有幸一窺神的奧秘，了解神域的變遷，人偶的由來。人偶本就是些魔化的死物，無心無情。六千萬年前一場嘩變，幾乎顛覆環宇，讓整個物界變成一座修羅墳場！嚇得那些所謂神祗近一千萬年都未敢再制造人偶，一直等研究出了那些個五花八門的咒印才重開人偶之路。所以，我們怎麽能、怎麽敢留下如此禍害……私恩比不了公義！無論是阿鸞娘對我的養育之恩，還是上神您的授業之恩，都無法與這片大地上萬千生靈的自由相比。欠恩，當還，但絕不能拿千萬人的自由來還！”回想起蚩尤含淚的話語，張良感慨萬千，究竟誰對誰錯？

青鸞的恨是應該的，可是就能說蚩尤和軒轅錯了麽？能說伏羲錯了麽？

伏羲要的是阻止天火，讓環宇之內永享安泰，自然沒錯。

蚩尤和軒轅要的是驅逐神族，要的是人與神裔不再紛爭四起，寧定萬年，自然也沒錯。

那青鸞錯了麽？她誕生以來就隨著伏羲奔波於星際之間，眼裏、心裏無不將其視為“天”。可是就是這個天，明知深入虛空之門，引爆極妄之珠，無論對何種生靈都是有來無回的事情，卻依然準備騙著、哄著讓青鸞前往。而那個蚩尤，那個青鸞從狼嘴裏救回撫養了十餘年的孩子，為了所謂的大義竟也要“滅親”。加之軒轅的百般討好只為利用其打擊神明，那些曾被其救治的愚民竟聽信燭陰的挑唆，翻臉無情，心心念念要食其血肉……林林總總，試問誰可忍受？

可她不知，人心卻會變化……無論計劃多麽周詳，終抵不過心底深處的那絲柔軟。千般謀略，終被一個“不忍心”而徹底打敗。伏羲不忍心，於是給青鸞註入心血以希望化成心血之珠，可替代千瀧石供給靈力。雖不能永生，但歷經天火卻可不死，可如凡人般活上一回。同樣的蚩尤也不忍心，軒轅亦是不忍心……

可惜青鸞不知，或是因為燭陰的有意引導，或是因為坤乾鏡的蒙心，無論原因如何，都讓青鸞沒有再去看一看最終的人心。

終於極妄之珠引裂，不周山傾，東海倒灌……人偶犯下彌天大錯，千萬生靈生死一線。

大錯已成，如何補救？

若不是蚩尤率領神裔拼著神族遺脈的奇能異術，硬生生延緩了不周山的傾滑之勢，若不是女媧良善，放下神、人之別，毅然攜著岌岌可危的極妄之珠沖入虛空之門，或許神州之內早已沒了半個生靈。當天火隨著那轟隆一聲巨響，隨著天際撒開的絢麗光華，終於消失在虛無境界。可留在人間的卻是漫天的洪水，斷裂的山川，方圓萬裏皆是浮屍。

不敢再想，張良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恢覆以往的從容淡定。他伸手向四周探了一下，似是一個狹小的空間，方方正正，到像個棺槨。摸索了一會兒，張良雙臂一擡，拇指按住頂端邊緣的一個繃簧，“哢”地一聲，頭頂上方的蓋板被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個夢

蓋板一開，明亮的光線到讓張良一時無法適應，不由用手遮擋。即便無法視物，他也能感到四周微風徐徐，夾雜著濕潤的青草芳香，耳邊濤聲陣陣，水鳥鳴唱。

猛然睜開眼睛，只見蒼翠英紅掩在水茫茫一片深藍之中。夕陽金光疊重，絲絲縷縷的仿佛從九天傾斜而出，水面倒影粼粼蕩漾，浮光閃爍。

“子房終於醒了……”

突來的話語讓張良猛然一驚，回首才見楚南公笑瞇瞇地坐在一旁，卻再無他人。

“青鸞姑娘呢？”話一出口，張良忽覺有些欠妥，但一細想，這也是自然，自己本在她的夢中，再無旁人，如今醒來卻不見夢主，自是關心。想到此處，索性坦然揚眉，只見楚南公含笑而立，眼中一片了然。

“大夢一場兮，思之神悵。有德於我兮，不可相忘。克己覆禮兮，為仁得昌……”楚南公手撚胡須，含笑而歌，“……古立大事兮，何懼仿徨。子房先生，經此大夢，不知可看清腳下之路？”

張良鎖住眉峰，並未回答楚南公的問題，“這……是哪裏？其他人呢？”

“是青鸞姑娘用風漩逆空之術將我們帶回中原。此處彭城以東六十裏的微山湖，距楚王營地七百裏，距沛公營寨三百裏。除先生外，他們都早已醒來，各自去了。”

張良聽了不禁一楞，“楚王？沛公？”

“時光變遷，早已是滄海桑田。”楚南公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走了過來，“離我等蜀山之行早已過去三年，此時中原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張良大驚，“三年？怎麽可能……”

“不錯，三年……”楚南公搖頭苦笑，“若不是有上古航船，神祗之物，我等怕早在夢中死去，哪裏還能回來。只是容納我等肉身的容器極為特殊，若不待其中生靈轉醒而強行打開，裏面人物怕是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所以先生未醒，我們也不敢驚擾，反正老頭子無事，就留在此處照顧了。”

張良又想起一事，“那……東皇太一……”

“老頭子不知，老頭子醒來時便沒有見到……”

話未說完，張良忽而蹙眉凝目，“先生來得怕是有些時候了，何不出來相見。藏頭露尾豈是大丈夫所為！”

隨著一聲低笑，林木深處緩緩走出一個儒生，三十多歲年紀，眉目開朗，含笑而立，“子房，別來無恙！”

張良楞了一楞，“蕭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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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鵠翺翔，風聲激蕩。

白鳳環胸而立，即使臉色因昏睡三年而顯得不佳，卻仍掩不住那天生的風華，纖塵不染。他微微側目，便看見身邊的青鸞依舊直視著茫茫前路，神情如同冰雕，一直都沒有變換表情。白鳳收回目光，眼底藏著一絲隱憂，她已經兩天沒有張口說話了。

驟眼看去，她似乎己成了一座令人不敢接近的——墳墓！

從前青鸞縱然不是噪舌之人，但對自己總還會溫言柔語、含笑作答，可是現在……

是什麽讓那個原本飄渺如雲的人變得如此沈默？

是什麽讓那個原本柔情似水的人變得像一個墳墓，心的墳墓？

白鳳心中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徐徐望著身畔乘風而行的女子，頓感無力。

白鳳知道自己擁有與生俱來的異能神速，擁有伏羲魄力的益世無敵，但始終還是——一個人！

是人就有人的弱點，是人就有人的痛惜，是人……心就會有內傷。自己也不例外。

不知多少年前，白鳳就已學會了自己去舔舐傷口，用傲然去掩飾痛楚，因為他知道，傷痛成為不了休憩的理由，放縱需要實力的掩護。身處亂世，周遭猛獸環視，示弱只能讓自己死的更快。

可是有傷就會痛，尤其是心傷，午夜夢醒，痛徹肺腑……

那人偶呢？人偶也有心嗎？人偶也會心傷麽？

如果有，怕早已傷的鮮血淋漓！而且還遠不是盡頭……

三爻鏡中，並無幾人見到那第三個夢，白鳳卻看見了，也許是因為神魄的原因，在青鸞與燭陰的夢都崩碎之後……

可是見到之人卻寧願不見。就如糊塗之人未必不幸，清醒之人未必幸福。

他一直疑惑，若說夢以靈為依托，那憑著千瀧石中百萬生靈的青鸞為何仍不是三爻夢境的主宰。第三個夢終於給了他答案。原來，青鸞與鴻鵠花了千年去尋那伏羲靈魄，卻只找到兩分殘魄，只道那靈魄飄渺無蹤，卻不想那千年不化的冰封便是神魄轉化，而他的靈魂被伏羲自己封在了極妄之珠當中。比起千瀧石耗費生靈百萬，極妄之珠則是耗盡了整整一個星系的力量才轉化而成，豈止百萬生靈！

第三個夢，便是伏羲之夢！

這是那上古之神在肉體瀕臨崩散之時無奈的選擇，也是那上古神靈留給自己的一線生機。只要為其尋個宿主，或是能回轉神域，那這個上古神靈便有可能得以重生！

若說宿主，那沒有比已擁有神魄的白鳳更為合適；若說回轉神域，那就要重啟神路……

如何抉擇便在人偶的一念之間。

白鳳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感到不幸，青鸞並未選擇前者，並未如三千年前將公孫軒轅的兄長送給燭陰那樣將自己獻給神明。但若重啟神路，那與燭陰處心積慮所做的事情便不謀而合，也應了子房與楚南公的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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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並未察覺到白鳳探尋的雙眼，依舊沈在自己的心事中。

明知不該招惹，卻還是招惹；明知不該強求，卻還是強求。人偶終是自私的……

這樣桀驁的魂靈本不容於世，根本無法來到世間。他生於這裏應的是一份強求，一份自己加給他強求。少年輾轉悲苦，劫難重重，便是天理循環對這份強求的懲戒。可是……

或許是孤寂，是那三千年的孤寂，是那將人逼入絕境的孤寂，讓自己在看見這個少年的第一眼起便再也無法放手，一味強求了下去，忘卻了“鸞鳳之緣萬萬不可強求”的偈語。

自己不該強求，卻一直在強求。讓本該平行的兩條線被自己生生絞在一起，無有去處，無有出路。

青鸞知道，這段愛戀註定沒有結局，何況從第三個夢開始，自己就已是所有人的敵人。

可是縱然經歷無數，她依然不懂湘夫人所說的如何取舍，如何放棄。

她是個人偶，沒有人的心機，也沒有人的聰明，再有靈性也看不清心境變換，弄不懂人情世故，只憑著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意願莽撞前行，無知無畏。她只知一旦愛了，就用力去愛，拼命去愛，不留餘地。

可惜，人偶沒有愛的權利。越是拼命，越得不到，這便是人偶的宿命。

青鸞卻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不知是因為太渴望，還是因為太絕望。

三千年前自己曾經強求過親情、友情，結果卻是那般慘烈，如今自己這份強求又會換得怎樣的結局？

白鳳！那個神飛風越、潑墨寫意般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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